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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流的世界


by senruonly

少年游 9 by bleujade

第九章 花丛懒回顾

两人一个兴高采烈,说个不停,一个默不作声,却也听得出神。游兴正浓时,忽然迎面匆匆走来一青衣小婢,对二人施了个万福,轻声道: “我家少爷想请两位屈尊到舍下一叙。” 其时三人身边人流如潮,人声鼎沸,仙道费了半天工夫,才听明白她说的什么,心中诧异,想想自己并没有相熟朋友在此地,转头看看流川,见他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心想两人人生地不熟,不宜多事,微笑着向小婢道:“多谢令上好意,不过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时间紧迫,还有要事,这里人多往来不便,恐怕不能前往受教,请这位姐姐代我们致歉。”小婢抬头,还想再说什么,仙道淡淡一笑,挽着流川, 杂入人群里, 早去得远了。

两人虽然口上推辞,心里却是好奇无限,也无心赏花,一路推测小婢主人是什么来头。逛了半天,天色已晚,两人不愿再回到狭小憋闷的船舱,就近找了一家门面齐楚干净的客栈投宿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用过早膳,正在研究去附近哪里玩个痛快,见店小二笑嘻嘻地进来,施了个礼道:“两位,外面有一个小姑娘求见。”话音未落,一个娇俏窈窕的人影已经立在了身前。

两人看时,正是昨日那个青衣小婢,只是今天她身上换了件松花绿的裙子,上面罩着一件秋香色的衫子,格外秀美可人。小婢深深施了一礼,道:“昨天婢子对二位公子执礼不恭,致使公子见怪,回去已经被敝上责骂,今天一来是给两位赔罪,二来斗胆请二位赏面。我家主人知道两位是远地而来的客人,适逢重阳,想与二位把酒清谈,跟公子交个朋友。”

仙道笑道:“这位姐姐何必这么客气,我们不能前去受教,原是我们的不是。”

小婢道:“不怪公子疑心,实在是昨天我没有将实情禀告。其实请公子赴约的不是我家少爷,而是……而是我家……我家小姐。”她低了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嗫嚅出来,说罢脸也红了。

两人对视一眼。仙道想起从前在苏州少年冶游,每逢佳节良辰,香径里绝缨掷果,花阴下幽欢佳会,种种风流奇遇,无数密约私情不禁微笑,瞥瞥身边玉树临风般的流川,看他还没弄懂其中风流含义,禁不住起了促狭的念头,不过尚未等他开口,流川已经冷冷道:“我们有事,不去。”

小婢微笑道:“我家小姐昨天望见这位蓝衣公子一表人材,只是面容憔悴,似乎有疾在身。敝主人藏有传家异宝,乃是疗伤解毒圣物,也许会对公子有所裨益。”

这下流川也无法再推辞了。他看看仙道,见他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似乎很乐意去的样子,于是不再置辞。

小婢微笑道:“马车就在外边,两位请。”

车厢里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菊花清香,想来女主人一定是个清雅的美人。几个织锦绣垫堆在柔软绵实的五彩锦褥上。车厢四壁钉着厚厚的一层青丝缎,大概一来是为了遮挡道上尘土和行人视线,二来也是防止车中的声音外泄吧。马车华丽有余,却嫌有些拥挤。仙道与流川二人都是挺拔清瘦身材,坐里面也觉得有些狭窄。想来这部马车订造时,就算是考虑进了两个人的空间,也一定不是为规规矩矩正襟危坐的两个人设计的。仙道头靠在车厢后壁上,闭着眼睛,轻轻吟唱着一首缠绵甜蜜的情歌,嘴角含笑,心里充满了无由的兴奋和喜悦。

流川靠在侧壁上,眼睛一直盯着仙道,看着他脸上如梦似幻的神情发呆,弄不清他今天又是犯什么白痴。本来昨晚说得好好的,今天要去城外登高,结果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乘着一辆莫名其妙的马车还不知要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恨恨地想着,又动了一下已经蜷得发麻的双腿,不小心踢到了仙道。什么鬼马车,作得这样小。他几乎又要骂出来了。

仙道睁开双眼,看到流川一脸烦躁不安,笑了。流川更是不耐烦,刚要骂他“白痴”,谁知白痴倒先开口了:“我想起我们一起在苏州的事了呢,流川。”

流川怔了一怔,一语未发,不过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多了。仙道伸手揽过流川,在他耳边轻声道:“跟我靠在一起——这样就舒服多了。”流川挣扎了一下,不过给仙道抓住不放,到底还是让他拉了过去,偎在仙道身旁,闻着仙道身上温暖熟悉的气味,听着仙道轻吟低唱,伸开了修长的双腿。——啊,真的舒服多了呢。

两人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地偎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道上磷磷的车轮滚动声和仙道低低哼唱的歌声。

迷迷糊糊地,流川觉得自己似乎又睡熟了,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忽然感到马车停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道:“到了,两位公子。”然后耳边就轻轻地响起了仙道温柔的声音:“流川?流川,……流川哪,流川。”睁开眼睛,看见仙道对着自己笑,流川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来这儿干什么,心中不禁忖道:其实来这一趟也不像开始想得那么差劲呀。

两人下了马车,举目四望,见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片青翠翠的草地,其上杂树丛生,野花怒放,黄叶与青草相间,还伴着丝丝些些的缤纷花瓣。原来已到了城郊。几棵高树下支着一顶青绫丝步障,帷帐低垂,隐约可见一位紫衣丽人坐在帘后,看不清楚面容长相,只觉得牙白色的脸上一双秋水般的秀目熠熠生辉。步障前架着一座风炉,一只交床,上面支着一口小铁釜。风炉前三四步处铺着一方青玉色的氆氇。仙道拉了流川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礼道:“蒙夫人恩召,我们前来恭聆清音。”

丽人在帘后还礼,道:“昨日在花园赏菊,见到两位谈吐不凡,人品出众,遂起结纳之心,特遣小婢相邀。小婢无能,使二位见疑,妾身深感惭愧无地。”说罢又施一礼。声音清亮,如鸣佩环,听起来年纪倒与他们仿佛。

仙道笑道:“哪里。只恨我们福薄,若是早知道是夫人这般天人般的人物相邀清谈,虽然心底自惭形秽,还是要腆颜跑来的。”

丽人笑道:“公子客气,两位龙凤之姿,超凡脱俗,是我高攀才对。”

流川在一旁听二人寒喧客气,老大不耐烦,瞪了仙道一眼。丽人莞尔道:“这位公子想是不惯繁文缛节,是妾身招待不周,请坐下歇息说话。”旁边婢女拿了两块方毯出来,铺在地上,又在上面设了两方锦褥,这才退到一旁。

丽人笑道:“二位一看就知道不是常人,妾身不敢以俗礼待客,今日就以茶代酒,给二位助兴。”说罢小婢抱来一只硕大的青竹篮打开,里面盛的是各色烹茶品茶的用具。

仙道见里面有一只青绿碧润的越瓷茶盏,笑道:“‘蜀纸麝煤添笔兴,越瓯犀液发茶香。’夫人不用时下流行的白瓷而选用青瓷,足见品味非凡。”

丽人听他内行,十分欢喜,微笑道:“妾身孤陋,不知白瓷青瓷高低优劣,只是家中珍藏多为青瓷,就顺便带了过来。就请公子说说其中玄妙吧?”

仙道听见她竟是要考较自己,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白瓷如银,青瓷似玉;白瓷如雪,青瓷类冰。本来各有各的好处,只不过白瓷制造困难,售价又高,所以一般人看到白瓷洁白如玉,雅致脱俗,就以为它要比青瓷好。。其实茶具颜色是要和茶汤相配的。不知夫人是否见过刚摘下来的茶叶?茶叶刚摘下来青翠欲滴,不过又是日晒杀青,又是炮制烹煮,再好的茶叶也会失去本色而微微发褐。这样的茶汤倒进白瓷茶盏里颜色会发红,倒入寿州黄瓷茶盏里颜色发紫,洪州褐瓷茶盏会使色黑,只有在青瓷里与茶盏本身淡青色光晕辉映,晶莹翠绿,才是本来面目,好似淡妆西子,清丽脱俗。”他俯身微微向前,拈起一只茶盏,又道:“青瓷中也有高下优劣之分,光说颜色,大致有豆青,梨青,莲青,烟青几种,不过都比不上夫人这只”雨过天青“,天青色乃是苍天的颜色,天容万物,天青色可以与其它一切颜色相衬相映,即使茶汤本身有什么瑕疵也会遮掩过去。而和上好的茶汤在一起更是珠联璧合,青中泛绿,好似千峰翠色,妙处难与君说。”

丽人听了这一篇高谈阔论,笑逐颜开,似是遇到知音格外欢喜,柔声道:“公子既是同道中人,不如请公子替妾身烹一道茶,顺便指点妾身一二。”

仙道微笑道:“夫人客气,指点断不敢当。不过夫人有命,自当遵从。”说话间,仆僮提来一只水晶罍,把水缓缓地倾入了釜中。仙道打开仆僮提来的一只藤筥,拣了些枯松枝出来,向风炉里加些进去,点燃后又拿起一只铜炭挞,轻轻地捅了捅风炉。丽人也不再说话,从竹篮里捡起一只罗盒,取出一块茶饼,用竹夹夹住,靠近火烤了起来,不时还轻轻翻转。

流川在一旁却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明明是来做客的,怎么仙道说着说着突然给人家烧起火来,还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他心中不耐,却看见仙道微微垂着头,黑漆漆的眸子被炉火照得闪闪发亮,唇边挂着一些捉摸不定的微笑,知道他心中有事,于是并不开口,闻着帘后传来的一阵阵淡淡的菊花香气,只是看着他俩动作。

即使离得较远,中间还隔着一道丝帘,仍能看见丽人的动作曼妙无双,一动一静间只觉得暗合着某种韵律,翻转处隐约可见一段纤白如玉的腕子,上面还戴着一串花串。她手中忙着,螓首微垂,似乎全神贯注于手上茶饼,却不时偷瞥一眼流川,又看一眼仙道,美目流转间,愈显风流多情。仙道却一直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这只铜绿斑驳的风炉出神。

釜中微微有声。仙道看看微滚的水,从篮里拿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瓷瓶打开,用一只精巧的小竹揭夹了一些盐,轻轻投到水中。这时丽人已经烤好茶饼,取出一只桔木碾开始慢慢地碾茶。过了一会儿,看看碾上的茶饼已经粉碎,又取出一只羽毛拂尘,将桔木碾上的茶末尽数拂进一只小罗筛,筛了几下,把筛下的茶末收进另一只罗盒。

釜中的水已经二滚了,水泡连珠般的涌了上来。仙道拿起一只竹夹,在水中搅了搅,用一只桃木瓢舀出一勺水,盛在青玉熟盂里,又双手接过丽人递过来的罗盒放到一边,捡起一只贝制茶则,从罗盒中量出一些茶末,把茶末仔仔细细地从水涡中心投下。不一会儿,釜中茶汤腾波鼓浪,势若奔涛溅沫。仙道端起青玉熟盂,把刚刚舀出的那一瓢水倒回釜里,待沸水稍稍冷却,生成鱼鳞般的水花后,这才又拿起一支火筴,把烧得正旺的枯松枝夹了出来,熄掉炉中炭火,抬头向丽人微笑道:“好了!”

丽人叹道:“公子才学渊博,茶艺精深,妾身佩服得五体投地。”言语间甚是诚恳。

仙道欠身微笑道:“不敢。夫人的茶器精致珍贵,在下今日大开眼界,才真的是受益匪浅呢。”说的也确实是心里话。

原来仙道所行是几乎湮灭不传的一种茶道,复杂繁琐,光是选用的茶器就有二十四种,弃茶壶而用铁釜烹茶,原料也不用茶叶而用茶饼。茶饼存放时,会吸收一定水分,影响茶香,烤干后才能逼出茶本身的香气来。

因此这种茶道大致步骤约有五步,先要炙茶,碾茶,罗茶,然后煎水煎茶。煎水的火候也是其中关键所在,火候大则茶香逸佚,火候小就不免辜负了茶本身的品质,比起当时盛行的茶道实在是复杂繁难,不过正因如此,它可以有效地锻炼品茶人临事不乱,从容不迫的气质。它在唐代盛行一时后逐渐式微,到如今几乎没人懂得这种茶道,连用具也逐渐缺佚不传。仙道所以懂得是因为陵南王喜欢招纳奇人异士,府中能人颇多。一个食客看他聪明过人又讨人欢喜才教他这种技艺。他当时学着只是图个新鲜有趣,,因为用具难以凑全,又嫌其啰琐麻烦,除了学成后向母亲炫耀过一次外从未在外人面前施展过,这下可不禁暗暗庆幸多亏当时的顽皮好事,才不至于今日在美人面前露乖出丑,又不禁暗自纳罕,不知这美人是什么来头,竟用这种罕见的茶道待客。

说话间,丽人取出三只茶盏,自釜中盛出三杯茶,将其中两杯分别递与两人。流川接过,一口饮干,只觉得除了有些香气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处。仙道却不忙着饮茶,把茶盏在手中慢慢转动,看着茶末在杯中上下翻滚,闻着杯中袅袅上升的香气,叹道:“以前只知道酒能醉人,想不到茶竟也是如此,只先闻见这香气就已经醺醺然了。”

丽人轻轻一笑,道:“公子烹茶技艺妙绝,才能有如此好茶。”

仙道端起茶盏,噙了一口,只觉清香扑鼻,又叹道:“在下喝过的名茶无数,却都比不上夫人的茶这样香得均匀。”

丽人笑道:“公子聪慧过人,可猜上一猜,那是为什么?”

仙道沉吟道:“莫非水中有什么古怪?”

丽人看了仙道一会儿,叹道:“妾身见过的人数不胜数,其中精明智慧者也不在少数,不过像公子这样心思敏捷我还是第一次得见。”

仙道微笑道:“夫人过誉。可否赐教水中学问?”

丽人笑道:“这是妾身自制的茉莉花水,是在前一天将打来的新鲜野泉水倒入水晶罍里,在水面覆上一层薄纸,再戳几个小孔,将新摘下的茉莉花插入洞里,用薄纱蒙住罍口,搁上六七个时辰,鲜花香气精华就尽数到了水中,烹茶时弃去花瓣薄纸就可以了。”

仙道叹道:“只有夫人这样的兰心慧质,才能制出这等人间仙品来。”说罢才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

丽人笑道:“公子客气。”说话时又瞥了一眼流川。

仙道心中奇怪。他见丽人斯文有礼,不知为什么总是偷窥流川,难不成看上了那孩子?不觉也回过头去。一看之下,不禁呆住。原来流川不懂一杯茶有什么可说的,听得心中不耐烦,闭上眼睛,早已会周公去也。仙道看他倚在树上,腿伸得直直地,头耷拉在胸前,睡得直是格外理直气壮,不禁啼笑皆非,转过头来,苦笑道:“敝友性格直爽,夫人请勿见怪。”

丽人终于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道:“怎么会?这位公子就像个小孩子,还真讨人喜欢呢。”

仙道站起来,长揖一礼,道:“今日多蒙夫人款待,在下仙道彰,敝友流川枫,日后自当回报。旅途疲倦思睡,这便请辞。打断夫人清兴,望夫人恕罪。”

丽人听他如此说,也不挽留,站起身来,盈盈施了一礼,低声道:“妾身姓白,单名一个萝字。”召来仆僮,命马车送二人回去。

流川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客栈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单被和一件仙道的外衣。床前的帐子密密地拉着,帐里昏暗一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分。流川怔了怔,才想起今天的事,坐了起来,伸手拉开帐帘。

仙道正坐在窗前的桌旁托颐沉思,听见响声,回头看见流川正揉着眼睛坐在床上发呆。

笑道:“睡够了?”

流川“嗯”了一声,下了床,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低头看着仙道,说:“我饿。”

仙道取出昨天买的菊花糕递给他,笑道:“现在还不到时辰,你凑和着先吃这个吧,一会儿再带你出去吃晚饭。”

流川正狼吞虎咽,一听抬起头来,诧道:“晚饭?”

仙道笑道:“你再睡下去,说不定咱们连明天早上的那顿也省下来了。”

流川望望仙道,忽然把手里的糕掰下一块递了过去,问:“你没吃午饭?这个给你。”

仙道接过来,左手揽住流川,笑道:“总算你还有些良心,知道今天把我给害惨了,在大美人面前丢人不说,还饿着肚子陪你闷了一个下午。”

流川嘴里塞满东西,“呜呜”两声,含糊不清地辩道:“你俩没完没了,我又不懂,不睡干吗?”

仙道笑道:“不过你还真没准歪打正着呢。我在美人面前又是谈天说地,又是烧水煮茶,现了半天,人家都没什么表示;你两腿一伸,两眼一合,人家不但接二连三地偷看你,还直接开口赞你可爱,我看说不定一会儿就有马车接你去共度春宵了。”

流川咽下嘴里最后一块糕,听他取笑自己,着恼起来,扭头便走,不料被仙道一把扯住,站立不定,跌入他的怀里,听他笑道:“过来,我看看我们流川公子怎么‘像个小孩子’,又是哪里‘可爱’了。”仙道逼紧嗓子,学日间丽人说话,声音又尖又高,从他那高大强壮的身体里发出来听着甚是滑稽。流川本来甚是气恼,听了不禁一笑。

仙道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流川,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好好地看过他。每次看着流川总是专心研究他眼睛里的含义,倒忽略了他的样子。跟着仙道混了两个多月,流川脸上已经没了初次见面时的憔悴风霜,整个人神采飞扬,倒似皎洁的月亮从蔽住自己的浮云中露出了真面目:莹白的脸庞仿佛羊脂美玉雕就,润泽晶莹;肌肉紧绷,一动也不动,只有脸上笼罩着的那一层淡淡的的红晕,提醒着旁观的人这是一个饱蕴青春活力的身体,而不是名工巧匠手下的偷天之作;黑鸦鸦的头发散在脸庞两侧,随着房中的轻微呼吸飘起又落下,好像是块上好的和阗墨玉有了生命一般,光泽流转不定。只有一双寒眸没有变,还像初次见面时那么清澈明亮。
仙道凝视着流川的眼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大坪碧莹莹的湖水,那是他周游时在湘粤边界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幽谷里发现的。那个小谷是那么的寂静,那么的美丽,似乎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被人发现过。里面参天古树青翠如烟,绿澄澄的湖水宁静无波,有时凑巧会听见高空里一声短促的鸣叫,跟着又是一片寂静。还记得自己坐在湖畔的一棵杉树上,脚下就是湖水。无意间向下望去,看见青碧透明的水面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竟呆住了,就像自己对着流川的眼睛发呆一样。那是怎样的美啊,青碧透澈到极点,宁静透明到极致,让人甚至想,就那么结束掉生命好了,因为生命的存在,对它是一种打扰,一种亵渎,一种罪过啊。

迷迷茫茫。恍恍惚惚,仙道觉得自己整个人好象在云端行走,一颗心忽悠悠地没有落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偏偏又不愿醒来,分不清是惧是欢,是悲是乐,是喜是愁,只愿就这么恍惚下去,沉醉下去,永永远远都不再醒来。

流川一直盯着仙道,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放开自己,看着他,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眸流露出做梦般的神色,带些儿忧伤,带些儿温柔,带些儿甜蜜,也带些儿惊惧;看着他薄薄的双唇逐渐弯了起来,浮起来一个满足的微笑,看着他清癯的脸庞离自己越来越近,终于轻轻地凑上了自己的额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流川一把推开仙道,问:“怎么了,你?”

仙道如梦初醒,放开流川,叹道:“你的眼睛生得真好,引起了我很多心事。”

流川听不懂,暗道白痴就是白痴,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嘈杂,似乎还有人叫着仙道的名字,便起身推门出去。

回来时,仙道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大竹篮,后面跟着个眉开眼笑的店小二,手里拎着几只红纸包裹的礼盒,奇道:“那是什么?”

流川放下东西,等店小二退了出去,才淡淡地道:“人家想招你做女婿,送礼来了。”

仙道掀开竹篮盖,看到里面竟是一色二十四样茶器,精美珍贵,每样上面都用细细的红绫绾着一只小巧的同心结,不禁头痛,苦笑道:“你也不问我一声,就收下了?”

流川道:“没看到人,只见着东西,指明给你。”

仙道楞了一会儿,突然问流川:“你现在还饿不饿?”

流川摇摇头。仙道跳起来,笑道:“我可饿了,这就出去吃饭。”说罢要溜。流川一把抓住,问:“一会儿再来人怎么办?”

仙道无赖道:“东西是你收的,人就由你打发,反正我不答应就是了,随你怎么办。”说完又听见前厅中人声鼎沸,仙道扮了个鬼脸,扯回袖子,溜了出来,看见厅里摆了一地的美酒,上面都写着自己的大号,又望见一个翠生生的人影从前厅由店小二伴着走过来,认得正是丽人的小婢,心叫侥幸,用衣领遮住脸庞,远远地逃了。

仙道在街上用了晚膳,怕再碰到白萝的仆僮纠缠不清,不急着回去,且在街上逛来逛去,听见行人纷纷议论,道是今日菊花会上又摆出了五株新品,花株高大,颜色美丽,却没人说得出名字来历,花主也不知是谁,看来定要待翔阳少主来揭盅了。仙道听了好笑,抬头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惦记着流川还没吃晚饭,就买了一些当地的鱼糕酥皮之类佳肴名点带回客栈。

一回客栈,仙道就觉得气氛不对。前厅里摆着的一坛坛美酒固然没了,客栈里出入的客人,伙计,老板还都用一种混合着诡秘,好奇,讥讽,惊讶,怜悯种种表情的眼神窥视着他。他心中忐忑,一边琢磨,不知流川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又闯了什么祸,一边故作镇定地走回房。

流川正坐在桌前发呆,看他带着晚饭回来,也不说话,晃了过来,一包包地打开挑了自己中意的来吃。仙道看看房内家具器皿并无损坏,先放了一半心,心道流川至少没和人家动手打起来,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看见那个硕大的青竹篮已经不见了,又有些好奇,问流川:“你怎么把那个小丫头打发走的?费了不少事吧?”他想那个小婢口齿伶俐,能言善辩,流川不善言辞,除非发起狠来用拳头把人家赶走,否则还真难想象他是怎么脱身的。

流川喝了口水,淡淡地道:“没费事。说了几句,她就跑了。”

仙道更是诧异。他虽然辩才无碍,生平最怕见的就是媒婆红娘,自问自己是办不到三两句话就把人送走,好奇道:“你们俩说了些什么?”

流川道:“她先说她家小姐请你晚上去见面,吞吞吐吐的,还说你一见送来的东西就明白了。”

仙道想象一个娇滴滴,羞答答的小红娘在流川凌厉寒冷的目光下吓得不敢说话的情景不觉暗暗发笑,又问:“那你跟她说什么?直说我不愿意?你真这么说了人家会恨我们一辈子的。”

流川淡淡道:“我说你晚上不行。

仙道初听还不解其意,待到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心中过了一遍,联想到进来时那些人的目光神情,突然会意,唬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叫道:“少爷,你编个别的理由好不好?什么叫我不行?你才不行!”

流川转过头来,瞪他一眼,道:“你晚上行吗?每天晚上痛得发抖的人可不是我吧?

仙道呆住,又坐下来,苦笑道:“对,对,你说得很对……很对……”他憋得快要呕血了,想想又问:“她怎么说?”心里存个侥幸的念头,指望那小姑娘和流川一样未经人事,不懂话中毛病,只道是普通谢绝言辞。

流川道:“她问,是光今天晚上不行,还是天天不行?

仙道倒抽了口气,喃喃道:“你自然说是天天不行了,是不是?

流川点点头。

这下, 仙道真的快不行了。


呆了一会儿,仙道又问:“然后呢?”

流川道:“她问,为什么不行?

仙道一下子来了精神,心想流川把原因解释清楚大概误会就冰释了吧,虽然前面的话着实令人哭笑不得,坐起来急问:“那你怎么说?

流川道:“我说,他身上有病。

这下仙道完完全全呆住了。

他没再说话。

他已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他现在明白那些人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客栈门窗本来就不严密;小姑娘来得声势浩大,伙计自然会留心;更何况流川即使是对小姑娘说话也未必会把声音放低放温柔。

半个时辰前他还躲那小姑娘惟恐躲不及,现在却想赶上去尽快找她解释明白,事情不是她想得那样。

早知流川眉毛不抬眼不眨就能说出这么霹雳的话,他就是饿死也不出房门一步。

流川看着他,突然生了气,大声道:“你是不是说自己不答应,让我随便怎么说都行?”

仙道艰难地点点头。

“那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仙道又艰难地点点头。

“那你摆出这么个白痴样子来干吗?”


仙道艰难地开了口:“流川……你好歹也学过医术——你不知道这样说正常人都会误会的么?

流川摇摇头,还是那么理直气壮心中无愧的样子。

仙道苦笑,心想跟这孩子说也说不明白,何况这事本来也难以启齿,淡淡地道:“你一说完,她就跑了?

流川又摇摇头,道:“她好像信,又好像不信,也像你刚才那么个白痴样子。

后来呢?

她憋了一会儿,问我怎么知道。

仙道忖道当真是物以类聚,小姑娘听见这么惊人的话都没有羞得掉头就跑,还能依常理判断话中真假,真是异数,问:“你怎么说?

流川道:“我说,我天天晚上和他睡一张床,我怎么不知道?然后她好像见了鬼,就跑了。

流川说完,半天没听见仙道动静,心中奇怪,转过头来,见他坐在床上,并不看着自己,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嘴唇半启,脸上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似乐非乐,似忧非忧。半天,才见他咚地一声倒在床上,扯过一床被子蒙住头,身子不住发抖。这下流川倒被他唬了一跳,以为是他身上毒伤提前发作,担心起来,过去揭开被子,见他好端端地倒在那里,只是一阵子咬牙,一阵子叹气,一阵子喃喃自语,又自一阵子笑。心中糊涂起来,想想,再想想,终究弄不清状况,便又骂了句“白痴”。

仙道突然又伸出头来,问流川:“你身上还有多少银两?够不够再买一条船,再雇一班水手?”

流川皱皱眉,道:“足够。不过明天再走不行么?他们大概不会再来了。”

仙道苦笑道:“他们倒是不会再来,可是外面的人……他们再那么看我一眼,我干脆哪儿也不用去了,一头撞死拉倒。”说罢抱头冲了出去。
by senruonly | 2005-04-21 17:47 | 少年游[1-30未]